推薦序 “保險的水,真的很深”
- 2020年04月18日
- 16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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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稿尚未完成之前,作者陳懇就約我為其寫一篇序。我沒敢答應。
半年后寄來初稿,讀了真有些感慨。陳懇在從事非保險的本職工作之余,付出了無數個本該用于享受“老婆、孩子、熱炕頭”的周末和夜晚,“越情別戀”于中國保險業,用一種獨特的敘事風格講述了一個中國商業保險的故事,一個紛雜而難以梳理出頭緒的故事,一個還遠沒有講完的故事。
為這樣一本關注中國商業保險的書寫序,我有兩點顧慮:
第一,我的學究風格與作者的寫作風格相差太遠,尤其是多年從事精算教學和研究所養成的習慣,要求對每一個判斷和結論都給出充分的證據,否則就不能得出明確的判斷和結論。如果用這樣的標準要求作者,故事就沒法講了。作者的風格,是將保險業中的一系列“人”和“事”串成一個個故事,以故事的方式傳述對保險業的認知,抑或對保險業中一些現實問題展開或深或淺的思考。應該說,這件工作是很有意義的。問題在于,書中所涉及的這么多人和事,其真實和完整程度該如何去考證?離開了這個前提,作者從中所觀察和總結出的判斷和結論還有意義么,甚至會不會生出些是非、惹出點官司呢?
第二,我一直以為,中國保險業的故事不是那么容易講清楚的。雖然作者是上海財經大學保險專業科班出身,又在《21世紀經濟報道》、《理財觀察》等平面媒體從事過保險領域的記者和編輯工作,我仍然懷疑他能否真正講清楚一個比較完整的中國保險的故事。關于這一點,我也先講一個真實的小故事。
幾年前,一個我十分敬重的、剛從某保險公司領導崗位上退休的前輩對我談及,他在20世紀80年代初剛從銀行業被調到保險公司主持工作時,覺得保險公司的經營并不復雜,工作感覺得心應手,但隨后20多年的保險工作經歷不斷地告訴他,保險經營并不簡單,而且越來越復雜。現在臨退休了,對保險業的感覺,反而比剛入行時糊涂了許多,一句話,就是“保險的水,真的很深”。
從學術邏輯的嚴謹角度,這個真實的小故事并不能推斷出“保險的水,真的很深”這個判斷。作者的書中也講了許多我國改革開放之后第一、二代保險人物的故事,這些曾經叱咤風云于我國保險業的領軍人物,最后能夠全身而退、完美謝幕者并不是太多。這或許算得上“保險水很深”的旁證材料吧。
作者的這本書,對中國保險業的發展變革過程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解讀,雖然不是一本邏輯嚴謹、證據翔實的學術著作,但可以為我們了解和認識真實的中國保險業提供一份參考。對于包括筆者在內的關心中國保險業的人來說,需要這樣的“另類”的中國保險故事書,至少屬于“可以有”的書吧。
因此,我決定為這本“另類”的保險書寫一篇“另類”的序:以我個人的觀察視角,表達自己對中國保險業的一些認識與困惑,尤其是想與本書的作者和讀者一道,探討中國保險業的水究竟有多深,深在何處?
說實話,當初聽那位保險前輩說保險業的水很深時,自己并沒有什么感覺,似懂非懂,只是因為記住了這句話,在后來的學習和工作實踐中提醒自己,所以保持著對保險業的觀察和獨立思考。
在完成這篇序言的過程中,筆者做了一項簡單的問卷調查,分別針對100名普通社會公眾、保險客戶、保險學者、保險監管者、保險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、普通員工和銷售人員,詢問其對我國商業保險的滿意程度,包括對商業銀行業和證券業進行比較的相對滿意程度。初步的結果顯示,被詢問者普遍對我國保險業的評價不高,且普遍低于對銀行業的滿意程度。
這就產生了一個矛盾,既然大家都不喜歡商業保險,為何我國保險業卻能夠在這30年內保持如此快速的增長呢?如作者書中所記錄的,我國保險業的保費規模從1980年的4.6億元人民幣增長到2008年的9874億元人民幣;保險公司則從當時的1家增加到現在的115家。
對于這個問題,書中所給出的答案線索是:保險業尤其是壽險業的增長,是“以數量龐大的保險代理人的‘人海戰術’為核心發展路徑,亦同樣創造了中國保險規模增長,以及全球市值的奇跡”。他還引述了一位學者的估計,說“每50個中國人中,就有一個賣過保險”, “壽險業在中國發展的15年間(1992—2007年),總計有2500萬人做過,或正在做著保險營銷”。
這樣的描述和引證算不上嚴謹。但我卻寧愿作者對此說得更深入和更直白一些,讓我們直面一個令人更不愉快、不安或不愿意說出來的命題,而讓讀者自己以嚴謹的方式去思考和論證。這個命題就是:商業保險是“賣”出去的,而不是客戶自己來“買”的;將保險“賣”出去的保險營銷制度,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演變成為一種傳銷制度。
初步的邏輯分析如下,讀者則可以自己補充支持或反對的論據。
商業保險以盈利為主要經營目標之一。如果將保險公司的客戶分為兩類:一類是確實有保險需要并愿意主動找保險公司買保險的人;另一類是并不需要保險的人,那么,對保險公司的盈利目標來說,后一類客戶是更優良的客戶,保險公司當然更愿意將保險賣給并不需要保險的這類客戶,而要實現這一目標,就需要建立一套強大的保險營銷體系。這也解釋了商業保險的營銷成本為何如此之高。
從另一個角度看,考察中國保險業近30年來的真實發展狀況,不能只考慮保險費規模和保險機構的增長指標,因為商業保險的基本職能是分散風險并為意外損失提供經濟補償,最能反映商業保險發展狀況的指標,應該是保險公司究竟為全社會承保了多少風險,即風險保額指標。可惜,我國保險業還沒有統計和披露保險公司的風險保額,普通公眾只能觀察到,每當發生了類似于2008年南方雪災、汶川地震這樣的災害事故時,商業保險所扮演的角色似乎總是微不足道。
而保費規模和保險機構的數量指標,用于考核我國保險營銷體系的發展狀況倒是十分恰當的,該指標的統計數據表明,我國商業保險的營銷體系確實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就。
討論至此,先小結一下,為了探討保險經營的水究竟深不深,我們初步分析了保險究竟是“賣”的還是“買”的問題,以及保險營銷體系與社會上的傳銷究竟有多大的差異問題,如果難以達成共識,保險的水恐怕還真不算淺。
再回過頭來與作者討論這本書的寫作宗旨。
作者在書的前言中宣稱,要“將中國商業保險的發展,尤其是過去30年的變遷,放于整個中國經濟的激流之中,既還原其商業的本源,亦擴大其參考的基準”。相信這是作者和讀者共同的期望,但這又談何容易。如果能夠將我國保險業發展過程中一些問題進行歸納并表述清楚,已經是功德無量了。對此,作者作了勇敢的嘗試,他將中國保險業的發展現狀歸結為三個突出矛盾:(1)短期的資本與長期的行業;(2)迅速做大的規模與行業形象的整體滑落;(3)綜合金融的夢想與保險分業監管的瓶頸。
筆者以下就針對作者所總結的這三點逐一進行討論,將其當作這篇序言的主要內容。
一、影響商業保險的三種資本力量
作者認為保險業是“最需要耐心的行業,卻最缺乏有耐心和耐力的資本”。他觀察并分析了國有資本、民營資本和海外資本的不同目標和特點。筆者贊同研究資本的屬性和特征及其對企業經營行為、保險行業和市場的影響,但這個問題非常復雜。
實際上,我國保險業這30年的發展和演變歷程,可以看作是國有資本不斷改制,并與海外資本和民營資本進行融合與博弈的過程,或者說,我國保險市場是由原來一家國資公司壟斷,不斷向海外資本和國內民營資本開放的過程,改革與開放相互交織,競爭與合作此起彼伏。將其放在我國金融業改革開放的整體背景下,份額占比不超過我國金融資產5%的保險業,充當了我國金融業改革開放的試驗田。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中國人壽2002年的改制模式及其2003年底在紐約和香港同時上市的試驗,該試驗為更重要的商業銀行的海外上市提供了寶貴經驗。另一試驗是在向海外資本開放壽險市場的中外合資公司模式,作者觀察到的結論是“沒有成功案例”,至于是否可以以此結論來推斷當初“以市場換技術”的口號僅僅是一廂情愿,還有待進一步論證。
回到資本的耐心和耐力,又與另一句需要認真論證的口號有關,就是“壽險公司開業后5—7年才能盈利”。我們觀察到的現象是,新成立公司的高管總是等不到“盈利”年之前,就跳槽到另一家更新的公司繼續實踐這句口號。而更加值得我們深入觀察和認真研究的問題是,三類不同屬性的保險資本,究竟會在我國保險市場上演什么版本的“三國演義”?對此,吳曉波先生在其2008年出版的《激蕩三十年》一書里,對普通企業有比較系統的觀察和總結,其所揭示的規律也吻合于保險業。至少在這次金融危機之前,一個顯著現象就是:海外資本一直在努力與國有資本進行合資或參股,力圖形成“強強聯合”的資本構成格局,這對民營資本保險公司構成了巨大的競爭壓力,難以適應在前者主導下制定的市場規則,并不斷以各種方式違反既定規則,比如難以遵循傭金、手續費的規定等,導致市場難達到有序狀態。這又有點像當年的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對大學的觀察,他說:“一個大學中有三派勢力,一派是校長,一派是教授,一派是學生,在這三派勢力中,如果有兩派聯合起來反對第三派,第三派必然要失敗。”在我國保險業中,似乎只有平安保險集團的資本路線圖超越了這種境界,作者的書里講了不少平安保險的故事,但對平安保險的資本屬性的演變過程,介紹得不夠清晰和深入,尤其是關于員工和高管持股構成。
總之,資本是商業的核心問題,也是讀者應該關注的核心問題。
二、保險業在社會中的整體形象
討論這個問題的主體是我們自己,客體是保險,主體對客體的認識就是保險業在社會中的形象。但我們所討論的“保險”是同一個概念么?用上文的話說,是“賣”的保險還是“買”的保險?
讓我們首先將保險的概念區分為“狹義”和“廣義”兩種。狹義的保險,即“大數定律”原理下通過匯集資金來分